與擁有權威地位和精裝外皮的《現代漢語詞典》相比,這本正在編纂中的“詞典”有巢氏房屋顯得太微不足道了。
  它沒有浩如煙海的詞彙量,更不會進入學生的教輔參考書化療副作用單。因為收錄其中的沒有考試會用到的成語,只有一個個正被歷史遺忘和改變的詞彙。
  儘管如此,許多素不相識的人加入到這本“詞典”的編纂中。學者雷頤貢獻出“早請示晚彙報”,學者張鳴和葛劍雄提供“政審”,作家土家野夫講述“北漂兒”背後小分子褐藻糖膠的故事,陌生網友回憶“請家長”,還有不少人自掏腰包為它捐款。
  “詞語就是歷史的活化石。”新曆史合作社總編輯唐建光說。去年12月,他啟動了這個名叫“中國詞兒”的微紀錄片項目,化療飲食輔助公開徵集100個影響中國人的詞語,並邀請歷史親歷者面對攝像機,講述詞語背後的故事。
  在這本由特殊詞語彙集成的“詞典”里,沒代償有標準釋義,只有一個個用不同歷史記憶書寫的註解。
  “那些詞兒隨時代遠去,那些事兒不可以忘記”
  對於作家土家野夫來說,“北漂兒”是北京大雜院里一間三四平方米、沒有暖氣的小偏房,是《北京晚報》和《精品購物指南》上的招聘信息,是北京男孩惡作劇粘在他衣服上的一塊口香糖。對於加拿大籍華裔學者潘士弘來說,“海外關係”也不是簡單的四個字,而是不敢聯繫的母親、“文革”時期要向軍代表彙報的一封海外家書。
  在這本詞典中,每個看似冰冷的詞語背後,都有一個帶著體溫的故事。去年12月,唐建光開始在網上向公眾徵集那些具有中國特色、時代印記,能激活集體記憶並呈現個人命運的詞語,每個詞都將被拍攝成一集8分鐘左右的微紀錄片。
  徵集帖發佈後,僅僅在微信里就有幾十個朋友給唐建光回覆了上百個詞。一個“70後”姑娘甚至用6個詞總結了自己的前半生:“重點班”、“分流”、“分配”、“內定”、“介紹人”、“剩女”。
  “他們說出這些詞時說出了自己的記憶。”唐建光說,他希望通過詞語讓人們重溫、喚醒並且拼接歷史記憶。
  不過,並不是每個詞都能引起人們共鳴。一些特殊年代產生的詞語已經被拋棄,滯留在歷史的縫隙里。一個作家朋友給唐建光提供了一個詞,“反覆舊”,把這個歷史雜誌主編都難住了。“天哪,我完全沒聽過。”他對朋友說。後來他用這個詞考一個“80後”女生,對方說這是“困難時期反覆穿舊衣服”的意思。實際上,這是“文革”時一項政治運動的簡稱,“反對為‘二月逆流’翻案的邪風和複舊傾向”。
  “僅僅過了五年、十年,下一代人就完全不知道了。”唐建光感嘆。這種被詞語絆住腳的情況,在擔任《看歷史》雜誌主編時他也遇到過。那時,編輯部經常會為文章里一個詞要不要加註解發生爭論:太簡單的詞加註解顯得低估讀者智商,不加註解又怕讀者看不懂,有的詞連年輕的編輯都不知道,更別指望普通讀者能理解了。
  “當時我就覺得,這在中國是個特定的現象。最難理解的是這些詞語,最有特色的也是這些詞語。”唐建光說。
  大陸年輕人都不知道的這些特殊詞語,港澳台以及海外的年輕人就更陌生了。在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網站上,有一個專門為修讀《中國社會》課程的同學設置的“詞彙索引”,裡面收錄了“老三屆”、“四類分子”、“臭老九”等詞,並加以解釋。
  “沒有這個詞彙表,就會妨礙你去理解那個時代。”香港中文大學中國研究服務中心前助理主任熊景明說。
  上世紀70年代末,熊景明剛從內地到香港中文大學中國研究服務中心工作時,就發現當地出版的論文集,特別是英文論文後面都要附錄一個詞彙表,裡面收錄的詞大多就是她很熟悉、但在詞典上查不到的政治專用詞彙。
  “比如‘三反五反’,比如跟‘肅反’有關的,什麼‘交心’啊‘背對背’啊,現在大家聽了都覺得莫名其妙的,這就是時代的隔膜。我們應該做一點努力,讓人們看到這個民族和國家怎麼走過來。”她說,“那些詞兒隨時代遠去,那些事兒不可以忘記。”
  近年來,熊景明和作家林達一直在收集民間歷史資料,因為“每個人生活的細枝末節,都是歷史的組成部分”。經常會有一些內地的老人把自己的回憶錄寄給她,他們寧願把自己的一生講述給這個素不相識的人聽——孫輩們已經不相信他們的故事了,往往還沒講兩句,孩子們就不耐煩地說:“爺爺,你老糊塗了吧?”
  很多歷史的密碼就隱藏在詞彙中
  第一個被正式寫進“中國詞兒”這本詞典的,是“政審”。《現代漢語詞典》也收錄了這個詞,但不會收錄它背後的故事。在那本權威的詞典里,關於“政審”的解釋只有四個字,政治審查。實際上它對人的影響遠比這個略顯蒼白的解釋複雜。
  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葛劍雄“文革”時期曾在上海一所中學的“材料組”里進行過10年的政審工作,他經手的政審表格讓一些學生“從畢業之日起就戴上了無形的枷鎖”。葛劍雄是第一個坐在“中國詞兒”的攝像機前講述這段歷史的親歷者,在他看來,人們可以通過這些詞認識中國。
  幾乎同一時期,另一個年輕人的命運也因為這個詞而改變。那時,每個人都要填寫自己的政治面貌。還是中學生的張鳴記得,一個同學拿到表格時在裡面填了三個字,“長方臉”,並且用小字在旁邊註釋,“大眼睛雙眼皮”。
  張鳴被逗樂了。可很快,他就體會到表格背後的沉重。1974年,張鳴被告發對“文革”有非議,通報批評,發配到連隊養豬,後來報考北大中文系也沒有通過政審。第二年,這位後來的歷史學者考進“政審相對松一點”的黑龍江農墾大學,可學校秘書一直對他很是冷淡,集體活動也不讓他參加。很久之後,這位秘書才告訴張鳴,因為“你的政審是班裡幾個人中最差的”。
  一次偶然的聊天中,剛剛拍攝完葛劍雄的唐建光跟張鳴提到“政審”這個詞。“我就是被政審扒拉下來的啊。”張鳴講述了記憶中的這段往事,和葛劍雄一起豐富了詞典外的歷史。
  “其實很多歷史記憶都是共通的,詞語既是每個人的記憶,也是同時代人的記憶連接。”唐建光說。
  影響葛劍雄與張鳴的“政審”直到今天也沒有消失,不過,帶給“70後”時評作者宋石男家族隱痛的“土豪”,已經變得有些面目全非了。
  宋石男的爺爺宋森友在解放前擔任過國民黨的地方官員,按照階級劃分,屬於“土豪劣紳”中的劣紳。1951年鎮反運動時,宋森友被執行死刑,家人至今都不知道他被埋在哪裡。
  直到上大學後,宋石男才知道爺爺的名字,此前,家中很少談及爺爺的事。宋石男常問父親,“為什麼你們總不跟我說爺爺的事”,這時,父親只是簡短地告訴他,爺爺以前是國民黨,已經不在了。這是整個家族的隱痛,但是現在,宋石男決定公開講述這個故事,因為“人人都是自己的歷史學家”,“爺爺的遭遇應該鑲嵌在歷史結構中”。
  在成都一家會所里,宋石男對著攝像機講述了這個故事。旁邊一個人對唐建光說,自己也想講講這個詞。他是這家會所的老闆,常被朋友戲稱為“土豪”的那種人。幾十年過去,“土豪”已經不再是要被消滅的階級敵人,它一度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,再度出現時已經變成網絡游戲里那些砸重金買裝備的玩家,然後又變成流行語中人們爭相結交的對象。
  “從‘打土豪分田地’,到‘土豪我們做朋友吧’,這背後意味著仇恨教育的消解”,宋石男說,“這種調侃背後是一種心理補償,隱隱約約帶著羡慕嫉妒恨,又不無親切感。不管怎樣,歷史上的腥風血雨已經過去,這是一種進步。”
  “革命中的土豪,游戲中的土豪,當代語境中的土豪,這是完全不一樣的,我們歷史的密碼就隱藏在這些詞彙中。”唐建光說。
  讓歷史更有來自“公民的文化態度”
  兩個月的時間里,這本“詞典”已經徵集到200多個詞條。人們用這些詞拼湊出一段段已經被淡忘的歷史。
  “小時候我住的院子里沒有商店,只有一個叫‘合作社’的神奇地方,裡面有餅干、果脯、橡皮、鉛筆、暖壺等等,那真是一應俱全。那時候我不懂合作社是啥意思,每次想買好吃的就說:媽媽,我要去‘核桃社’。直到有一天,我明白這個詞彙,合作社卻消失在了路口,變成了超市。”一位網友說。
  “記得八九十年代小升初考試,過重點分數線可上區、市重點,沒過分數線的就近分配,把大撥學生轟到非重點學校。”一位網友提到“大撥兒轟”這個詞,引起了共鳴,“好久沒聽到這個詞兒啦。”
  “不同年代的人通過這些詞,分享自己的歷史記憶,也參與到別人的時代中。”唐建光說,他希望通過這些詞能夠發動普通人親身講述歷史,記錄歷史。
  一位80多歲的老人給唐建光匯來100元。他曾在抗美援朝時期成為戰俘,1980年開始,他陸續將自己的沉重記憶寫出來。他留言說,自己也要加入“詞典”的編纂,因為“每一個中華兒女,不論自覺與否,都是中國曆史的參與者”。另一個網友親自把“紅包”送到唐建光的辦公室,他說這本“詞典”讓每個“大時代的小訪客”得以自由表達真實的感觸,讓歷史更有來自“公民的文化態度”。
  詞典籌備初期,唐建光本來只打算收錄一些舊詞,因為這些人們曾經記憶深刻的詞正在逐漸消失。第一次在北京衚衕的辦公室里開會,他讓團隊成員說說自己理解的“中國詞兒”,答案形成兩種不同的類型:跟著唐建光長期做歷史報道的人,脫口而出的是“右派”、“知青”、“下鄉”;剛加入進來、負責攝影的中國傳媒大學學生對“房奴”、“蟻族”、“擴招”更感興趣。
  一個研究生女孩說了個詞,把唐建光“絆住了”。“什麼詞來著,天哪我完全不懂”,給記者複述時,他又忘了,打開手機查了查,嘴裡嘟囔著:“很奇怪的詞……對,殺馬特!到底什麼意思?”(這是一種以造型誇張怪異為特點的青年亞文化現象,當然,你不會在正統詞典里找到關於它的解釋。)
  最終,唐建光決定補充1980年後流行的詞,“不能把歷史僅僅想象成陳舊的、沉重的,這些‘80後’的詞也是時代的碎片,也應該去捕捉。現在‘80後’也開始懷舊了,也在試圖留存自己的集體記憶,這時候如果不去記錄,十幾年後又只能靠挖掘了。”他說。
  在徵集到的兩百多個詞條里,唐建光發現,引起最多人共鳴的並不是特定時期的政治術語,而是“請家長”這三個字。尤其是一些“80後”的年輕人,似乎被這個詞勾起了他們的某些共同記憶。
  “後人打開我們的網絡數據庫,同樣不懂。新的時代會對舊的詞語遺忘、破壞、解構,同時也會誕生新的詞,然後這些詞又會被重新遺忘、破壞、解構。一代又一代,歷史記憶的傳承就是通過這種方式。”唐建光說。
  去年11月,新曆史合作社在蘇州舉辦了一次歷史嘉年華活動。會場里,大家分享關於“早請示晚彙報”的記憶,坐在臺下的熊景明上臺跳了段“忠字舞”。大學畢業後在雲南軍墾農場接受再教育的兩年裡,熊景明經常在半夜熟睡時被哨聲叫起來,收聽毛主席的最高指示,然後編好“忠字舞”,敲鑼打鼓去鄰村傳達。
  40年後,已經退休的熊景明站在燈光下揚著手、來了個弓箭步,再現這個現在看起來有點可笑的舞蹈,坐在臺下的觀眾發出一陣笑聲。活動結束後,一個20歲出頭的年輕人走過來激動地抱住熊景明,眼睛里還含著淚。
  這個年輕人是在這本“詞典”里才第一次看到鮮活的“忠字舞”,還有這三個字背後那段已不甚清晰的記憶。  (原標題:“中國詞兒”背後的時代記憶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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